最後的浪漫派(上)
─ 拉赫曼尼諾夫 (Sergei Rachmaninov,
1873 - 1943) 生平及作品介紹
韓定中
(寫於1992年12月,刊登於《樂田》第六期)
十九世紀末,俄羅斯的莫斯科。零下十餘度的低溫,伴隨著森森白雪,覆蓋了整個城市 ── 一如死亡,一視同仁地掩埋了美善與醜惡。 甫創立的莫斯科音樂院(註一),靜默蹲據城市一角,溫順地接受寒風和雪花冷漠的撫觸。
正午時分,一個黑影徐徐移出音樂院大門。魁梧的身驅包裹在厚重的大衣裡,步伐深沉而緩慢。
莫斯科教堂的鐘聲,此刻正穿透凍結的空氣,隱約宣示了這世界渾沌的存在。 踽踽步出音樂院大門的拉赫曼尼諾夫(Sergei Rachmaninov,註二),停下了腳步,側耳專心地諦聽遠處傳來的鐘響。
他在聽什麼呢?削瘦的臉龐上,一雙略微浮腫的眼眸,似乎包含了宇宙開天闢地以來所有的不解和憂思。 是否憶起了他童年時代家鄉諾夫果羅德
(Novgorod) 教堂的鐘聲? 那種給他童稚心靈帶來劇烈震憾的、伴隨著對天堂的記憶、對地獄的恐懼、及對死亡的不解的悠遠鐘聲?
他緊抿著的薄唇,似乎透露出嚴肅的沉思和深沉的悲憫。
拉赫曼尼諾夫的
父親瓦西里 (Vasilij) 1873年4月1日,拉赫曼尼諾夫出生於俄羅斯諾夫果羅德附近的奧乃基。
彼時俄國正是沙皇統治最腐敗的時期,社會瀰漫著一股頹廢、反抗和革命交織而成的氣氛。 拉赫曼尼諾夫的父親本是富裕的地主,卻因故瀕臨破產。父母親對兒子未來發展的歧見
── 父親希望他成為有前途的軍人;母親卻發現他的音樂才能而欲予以完整的音樂教育 ── 更造成了家庭失和,父母離異。拉赫曼尼諾夫隨母親度過童年,也由母親完成了音樂的啟蒙教育;之後的家庭教師安娜·歐娜塔斯凱亞
(Anna Ornatskaya) 則擔任了他九歲以前的音樂教育工作。 1882年,在安娜的協助下,拉赫曼尼諾夫獲得聖彼得堡音樂院獎學金;年幼的他在母親陪同下離開故鄉,在這個寒冷的俄羅斯西北城市,正式開始了音樂家生涯。
在聖彼得堡音樂院中,拉赫曼尼諾夫跟隨古斯塔夫·葛羅斯(Gustav Kross,註三)習琴。
然而生性沉默內向的小拉赫,並沒有在新環境中適應得很好。1885年的考試,使他遭到了留級一年的厄運。 幸好此時他的堂兄亞歷山大·西洛提(Alexander
Ziloti,註四)在莫斯科已小有名氣。 經由他推薦,小拉赫轉往莫斯科接受名師尼可拉·茲威列夫(Nikolay
Zverev)指導鋼琴。 此時大他一歲的史克里亞賓(Alexander Scriabin, 註五)亦受教於茲威列夫門下。
茲威列夫是當時莫斯科音樂圈的核心人物;由於家產富裕,他不收受弟子學費。 當時的教育內容除了習琴外,還包括語言、禮儀課程;學生們必須在清晨六時起床,穿上特有的制服,工作整整16小時;因此能夠接受這樣教育方式的學生也不多。
1887年拉赫曼尼諾夫進入莫斯科音樂院就讀(史克里亞賓於翌年亦進入就讀)。 在這裡他跟隨西洛提習琴、隨塔尼耶夫(Taneyev
)習對位法、隨亞倫斯基(Arensky)習作曲(註六)。 這段期間拉赫曼尼諾夫開始了他正式的作曲時期;
第一部作品是寫於他 14 歲生日前六週的《d小調管弦樂詼諧曲》,緊接著是寫於1887~88年的 《無言歌》、《升f小調夜曲》、《c小調夜曲等》;還有寫於1890~91的《第一號鋼琴協奏曲》
(註七)、1891年獻給其師亞倫斯基的交響詩 《羅斯悌斯拉夫王子 (knyaz'rostislav)》
及畢業作業 ── 1892年的獨幕歌劇《阿雷可(Aleko) 》。 這些作品尚未被烙印上強烈的拉赫曼尼諾夫個人風格的標記,僅是一些摸索、摹仿孟德爾頌、舒曼、蕭邦、柴可夫斯基等風格的練習作品。
在這些音樂家中,予他最深刻影響的是柴可夫斯基。在1885~86年間,拉赫曼尼諾夫便在茲威列夫家中遇見了柴可夫斯基。 1888年音樂院的考試中,柴氏給予他最高成績5+再加三個+,讓拉赫曼尼諾夫進入高級班研讀。
1892年拉赫曼尼諾夫為畢業所寫的歌劇作品《阿雷可》,更獲得了柴氏的青睞;這部歌劇有著柴氏歌劇《尤金·奧尼金(Eugene onegin)》
的影子; 柴可夫斯基甚至親自安排此劇在皇家劇院的演出事宜。由此不難理解,在拉赫曼尼諾夫往後的作品裡,常出現的厚重和聲和粗重線條的憂傷旋律,或多或少皆受了柴可夫斯基的影響。
拉赫曼尼諾夫的雙手 (1925)
除了在作曲方面展露才華外,拉赫曼尼諾夫的琴藝也日趨完美。 漸漸成長的他,擁有一雙無與倫比的巨大手掌,可以輕鬆自在的彈奏十二度音。
修長的十隻手指,能緊密柔軟地控制整個鍵盤,使得每一個觸鍵都在掌握之中。 除生理的優勢外,拉赫曼尼諾夫還擁有一種天生對樂曲的分析能力;彈奏時他絕非濫情式地、或是機械式地彈奏,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塑造出的深刻演出。
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他驚人的記憶力;據說他在聽過一首複雜的大曲子後,即能隔日立時演奏。 曾是他同學的鋼琴家暨教師亞歷山大·葛登韋瑟曾述及一事︰西洛提將布拉姆斯的《韓德爾主題變奏曲》(註八)交予拉赫曼尼諾夫,兩日後他就能將它彈奏得『唯妙唯肖』。
莫斯科音樂院 (Moscow Conservatoire) 演奏廳
1892年,拉赫曼尼諾夫以優異的成績提前一年由莫斯科音樂院畢業。 也就是這一年,他以《阿雷可》獲得了音樂院頒發的『大金質獎章』(史克里亞賓則獲『小金質獎章』)。
畢業後的拉赫曼尼諾夫,在柴可夫斯基的鼓勵下,立刻與出版商簽定合約。對他而言,雖然擁有了一切偉大鋼琴家的優點,但真正讓他魂牽夢縈的,還是作曲。
『我感覺作曲好似說話一樣簡單;唯一可惱的是我握筆寫譜的速度跟不上腦中樂念 (musical ideas) 的飛馳....』 這一年他寫下了著名的《升c小調前奏曲(prelude)
》,為他在歐洲大陸打響了名聲。
就在這一切順利的時刻,一件重大的挫折打擊了我們內向沉默的作曲家。 1895年,拉赫曼尼諾夫發表了《第一號d小調交響曲(作品13)》,並於1897年3月15日在聖彼得堡舉行初演,指揮由格拉茲諾夫
(Alexander K.Glazunov, 註九)擔任。 試演時林姆斯基(註十)便對此曲不表好感;初演之後,各報發表的樂評更是對他攻擊有加︰
『拉赫曼尼諾夫的作品,是一件尚未完全發掘自己的作曲家之作品....就這一點來說,他將來不是成為音樂上的瘋子,就是成為布拉姆斯這類的人....
(註十一一)』收到這樣的回應,並不是拉赫曼尼諾夫的錯(註十二)
── 這可由此曲已在現在恢復它應有的地位得證。 但是他卻不認為是外在的因素造成此曲之失敗,而將過錯歸於自己作曲才能的缺乏。 就這樣,懷著對失敗的恐懼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,使他整整三年無法從事正常的創作;就連大文豪托爾斯泰(Count
Leo Tolstoi)的勸慰,也無法治療他的沮喪︰『年輕人啊! 你以為我的一生都非常的順利嗎?你以為我從來沒有任何煩惱、從來不曾躊躇不前、也不曾喪失自信嗎?你有沒有認真想過,所謂信念就是種強勁的力量?
我們每個人都不免有一時的困難,不過,這就是所謂的人生。抬起頭來吧,勇敢地朝向你既定的目標邁進吧!』
(拉赫曼尼諾夫如何藉心理治療度過難關呢?下期將詳述,並介紹他的鋼琴協奏曲、合唱曲《鐘》、前奏曲、交響詩等,敬請期待)
註釋:
一、莫斯科音樂院(Moscow Conservatoire)於1864年由尼可拉斯·魯賓斯坦(Nicholas
Rubinstein, 1835-1881)創立; 在此之前的1862年,聖彼得堡音樂院(St. Petersburg Conservatoire,
在今日的列寧格勒)由尼可拉斯之兄安東·魯賓斯坦(Anton Rubinstein, 1830-1894 )創立。 此二氏俱為傑出的鋼琴演奏家,在近代俄羅斯音樂發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。
二、有些拼法寫成 Sergey Rachmaninov,但拉赫曼尼諾夫本人使用
Sergei Rachmaninov.
三、氏即為第一位在俄國演奏柴可夫斯基《第一號降b小調鋼琴協奏曲》之人。
四、亞歷山大·西洛提(1863-1945),拉赫曼尼諾夫之堂兄。1875~81於莫斯科師事茲威列夫與尼可拉斯·魯賓斯坦。
1883~86年赴威瑪師事李斯特(Franz Liszt )。俄國十月革命後移居英國,1922定居紐約。1924~42年任教於美國茱莉亞音樂院。
五、亞歷山大·史克里亞賓(1872-1915),鋼琴演奏家、作曲家;曾與拉赫曼尼諾夫一同師事於茲威列夫及莫斯科音樂院(隨瓦西里·薩佛諾夫
Vassily Safonov習琴)。 氏與象徵主義、神秘主義者過從甚密,認為音伴有色彩之特質(如升C調為紫色),並自創『神秘和弦』,捨棄三和弦,實驗不和諧音程及四和弦等。
六、塔尼耶夫、亞倫斯基亦分別為史克里亞賓之對位、作曲老師。有趣的是同一師門下的二人,一人終生不脫離後期浪漫派傳統(Rachmaninov);
一人則遁入神秘主義,專研音『色』與『神秘和弦』(Scriabin)。
七、此曲後由拉赫曼尼諾夫重作修定,於1917年出版。
八、此曲為布拉姆斯於1861年根據韓德爾(G.F.Handel)1733年出版為大鍵琴所寫的降B大調第一號組曲曲調(air)所譜之鋼琴曲。
全曲有25個變奏和一個賦格。
九、格拉茲諾夫(1865-1936),為林姆斯基─高沙可夫(見註十)之高足,為一多產作曲家。
十、尼可拉·林姆斯基─高沙可夫(Nicolai Rimsky-Korsakov,
1844-1908),為俄國五人團成員之一(其他成員為︰巴拉基列夫、庫宜、穆索斯基、鮑羅定; 此團體在音樂史上被認定為國民樂派之肇始者)。氏早年為海軍軍官,後對作曲發生興趣而自學創作。
重要作品有歌劇《沙皇的新娘》、《金雞》等;三首交響曲、俄羅斯復活節序曲等。
十一、當時的時代正是國民樂派方興未艾之際;俄羅斯音樂上的民族主義高漲,尤以『俄國五人團』為代表(參閱註十)。
五人團倡言音樂民族化;大量採用民謠曲調作曲,並強調以自然為依歸。五人團的所有成員皆非正統『學院』出身的音樂家,而是半途突進的『自學音樂家』;
他們由巴拉基列夫 ── 一個半受過訓練的音樂家 ── 領導︰庫宜是海軍工程師、穆索斯基是退伍軍人、林姆斯基─高沙可夫是海軍軍官、鮑羅定則是化學家。
這群有天分的業餘音樂家,一直視學院派(包括魯賓斯坦兄弟和他們創建的音樂院 ── 參閱註一)為保守黨、死硬派,更視歐陸的音樂傳統為迂腐。
由是可知當時俄國普遍對德意志音樂家布拉姆斯的惡劣觀感(甚至連學院派的魯賓斯坦兄弟都曾表示布柆姆斯無所可取之處)。 拉赫曼尼諾夫被歸為『布拉姆斯這類的人』,想必是痛苦萬分。
十二、雖然當時五人團視魯賓斯坦兄弟和他們創建的音樂院為首敵,但最後由於巴拉基列夫的專制和成員間的志趣有異,五人團仍舊解散了。
1871年林姆斯基─高沙可夫接受了聖彼得堡音樂院的邀請,正式成為該院的教授之一。 這使得聖彼得堡音樂院承繼了五人團的志願,成為代表俄羅斯國民樂派的重鎮;
另一方面,莫斯科音樂院則代表了史特拉汶斯基、塔尼耶夫等趨向歐洲化、國際化的樂風。 拉赫曼尼諾夫出身莫斯科音樂院,首演卻選在敵陣的聖彼得堡,失敗是可以想見的。